文/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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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年的清明节会有飘飘洒洒,让人思绪纷飞的纤纤丝雨吗?即便苍天无泪,无数断魂人的心里也一定会淅淅沥沥,那是血色的绵延不绝的悲雨!
父亲走了已近六年。六年来,吝啬的父亲很少来梦中探望我,哪怕是举国祭奠、万民哀痛的清明节,更别说同事们常说的频来入梦了。
是父亲恼我吧,我怎么偏偏在他归仙的那一晚就不在他的身边呢?明明临行时父亲定定地看着我,答应等我回去的。等我回去给他送药、做饭、把尿、插氧气管,等我回去给他拉窗帘、盖被、洗脚、擦背,等我回去在他高高地唤声“三儿”时,我也高高地回应,然后飞奔到他的身旁……而当我得知父亲半夜病逝的噩耗,急匆匆回家后,看到的是大白天紧闭的院门,静寂无声的大院,严严实实拉紧的窗帘;看到的是黑乎乎小屋里坐着的满脸凄楚的哥哥姐姐嫂子们;看到的是父亲冰凉、僵硬的躯体,无声无息地躺在大炕上。
大姐与二嫂凄怆的嚎哭打破了惨然的寂静,也惊惧了痴呆无知觉的我。父亲真真切切地去了,再也睁不开他那从容散漫的眼睛,再也见不到父亲黄黄的瞳仁看向我的那束纯净的光了,永远永远地闭上了;口齿清楚、逢人就说且爱笑爱骂人的那张嘴永远合上了,从容安详地闭着;又长又大干柴般枯瘦的那双手永远地垂下了,平展展放于身体两侧;病到不能站立才放弃行走的双腿极其舒展地伸展开来。
生性腼腆从不爱张扬表现的我,此时也没能像姐姐嫂子们放开声音去发泄满腹的悲痛,我使劲地憋着,看着,任凭无声的眼泪肆意纵横,任凭身体抽搐颤抖,只是发不出一丝哭声。胸腔急剧起伏,身体剧烈抖动,嫂子发觉了我的异样痛苦,不住地劝说:“哭出来,哭出来好受些!”同时不停地给我轻捶后背,轻抚前胸。终于,我跪倒在父亲面前,趴在地上大声喘气,嘤嘤抽泣起来。我久久地跪着、哭着,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哭出了我的满心伤悲。
被姐搀扶起身后,我细细地打量着永远沉睡中的父亲,穿戴一新的父亲竟是那样地帅气俊逸!他躺着,我站着。摸摸父亲冰凉骨感而又柔滑的脸颊,擦擦我心底到眼底流淌的泪水,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望着。静静的时光流逝里,我用心灵与父亲的亡灵深情地交谈着,与父亲牵手步入那载满屈辱与悲凉的记忆长廊。
父亲是绝对的美男!打我记事起,父亲总是顶着一厘米左右的满头华发,直挺挺地刺向天空;一米九的身高,俊朗挺脱;又高又宽的额头,铮明瓦亮,闪烁着智慧而又柔和的光芒;鼻梁挺直,极其端庄地占据了脸部制高点,鼻峰凸起,像刀刻了一般,坚毅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厚重均匀的呼吸使得鼻孔圆润畅通;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瞳仁金黄,灿灿的目光有时像一束温暖的火焰,有时又像一把失去锋芒的钝剑。
父亲的性格却辜负了他的长相,无能懦弱,憨厚窝囊。
我五六岁的时候,常跟父亲扫街,那时并不懂,所谓的扫街,其实是对父亲人格上的极大侮辱,身体上的极尽摧残,当时的我却很是欢喜,小心眼里认为这是上大街疯狂玩耍的正当理由。父亲的大扫帚绕着好几条街道唰唰地挥舞,我也跟着好几条街道疯跑,但记忆中总是一个人,玩土或者捡破瓷烂碗,很少玩伴相陪,现在想来可能是家家唯恐避之不及,怎么敢让自家孩子跟四类分子的“崽子”玩耍呢。
清楚地记得一年的正月,村里搞新年社火,有唱大戏、放焰火、扭秧歌、荡秋千等活动,热闹非凡。戏台很破旧,又脏又乱,父亲的任务是打扫台上台下,负责街道卫生。父亲忙,我也乐得忙,没有玩伴只能跟随父亲扫大街瞎逛。父亲在尘土飞扬中费心尽力挥舞,一个穿着破旧花棉袄的小姑娘在尘土飞扬中自由玩耍,一老一小在寒风呼啸中,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形成一道固定的风景线。
下午,大戏开演了,台上刀枪棍棒舞,咿咿呀呀唱,台下村民一边兴高采烈地看,一边饶有趣味地议,还嘻嘻哈哈地笑。我呢?高高地坐在父亲肩上远远地听,只能看到台上小人人们在不停移动。父亲还得不时到后台查看是否有垃圾,演员是否有特殊需求。那时我倒是很得意于能有特权去后台观望,从未想到很少拥有前台看戏的大好时光。
尽管父亲尽职尽责、竭尽全力,还要时常遭到一些衣着整齐高贵、神情威武严肃、带着红袖标的粗壮汉子们的指指点点,甚至于训斥。每当这时,我就睁着惊恐的眼睛,藏在父亲身后,紧紧拽着父亲的衣角,战战兢兢地看着听着。父亲低头弯腰,一声不吭,耐心而平静地承受着一声又一声庄严的责难。指点江山似的严厉评判中,父亲一直唯唯诺诺地应承,一直频频点头认错,等这群人走后,我分明看到父亲阴郁的灰黑色的脸庞泛起阵阵灰白,分明看到父亲眼光里转动着永远不敢流下的泪水,分明听到父亲紧闭的双唇吐出的轻轻的长叹,而后紧紧抱抱我,摸摸我的头,用他粗糙坚硬的大手暖暖我冻僵的小手,温和地笑笑,继续低下头,继续弯下腰,继续挥动手里的工具,继续扫街,继续出粪,继续他的一切不平等的工作……
我的幼稚心灵里,却在想:父亲真没出息,怎么能任凭那么多人的数落与指责呢?父亲真是无能窝囊!
这样卑微凄苦的日子持续到我上小学,在学校里,我竟像父亲一样,总是一言不发,默默做着我该做的事。上课认真听讲,下学急急忙忙打猪草、挖野菜。饥荒的时光里,我学会了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学会了隐忍承受、咬牙坚持,沉淀出强劲果敢、奋发拼搏,淬炼出坚韧顽强、不屈不挠。
我家的穷是出了名的,我进城上学之前基本上没有穿过新衣服,都是哥哥姐姐们轮流替下来,经过手巧的母亲改制的。记忆深刻的是小时候常吃高粱面拌野菜,粗粝,苦涩,难以下咽,吃得肚子鼓鼓的,却总有饥肠辘辘之感。没有营养的生长,致使我成为全家唯一的矮子,而且柔弱多病。
父母亲起早贪黑、勤俭持家,可还是填不饱我们兄妹五个的肚子,尤其我骨瘦如柴,一股风就能将我吞噬的样子,更让父母揪心难过的是,邻居叔叔婶子们都说我是活不成人的。父亲实在无法缓解这种困窘的生活,便跟母亲商量着也学着其他人从地里偷些能吃的东西回家,以解燃眉之急。一向胆小怕事的母亲说什么也不让,还教育父亲说:“我们本来就成分不好,可不能惹是生非;再说,我们一生清白,决不能玷污祖上名声;孩子们小,我们要言传身教,给孩子们做示范,行得正,坐得端,诚实本分,老实做人。”父亲从此打消了这一念头,再没有提起。
清楚地记得一天的黄昏,父亲兴冲冲地回到家,从他的破麻袋里倒出了几个土豆,喜笑颜开地说:“割羊草时发现了两棵长势挺旺的野土豆,挖起来一看,已经能吃了,我们今晚上改善伙食,煮着吃。”我和二哥欢喜得不得了,擦去外表的土,像得了宝贝似的把玩着那几个黄灿灿、亮晶晶、胖嘟嘟的土豆,想象着一会儿的美食。
突然几个气势汹汹的汉子闯进我家,抢过土豆叫嚷着:“看看,人赃俱获!”一个满脸横肉、树桩模样的人厉声高叫,恶语连喷,叫嚣着控诉着父亲的滔天罪行,硬说父亲偷了地里的土豆,损害了国家财产。我们全家惊恐万状,我早已被吓哭了。父亲据理力争,可他们根本听不进去,还强词夺理,强拉硬拽从我家羊圈里牵走了最大的一只母羊作为惩罚。我们眼睁睁看着,父母亲再无言辩解,我和二哥哭着追赶着,那可是我们全家一年的经济来源,更是我俩的上学费用呀!望着得胜而归兴高采烈渐行渐远的几个人,我又一次感到了父亲的无能与懦弱,甚至萌生了深深的埋怨与鄙视。
父亲老实巴交,善良热心,这是远近闻名的。即使是我家最困难的时候,有更贫困的邻居们张口借粮,父亲总会伸出援助之手;队里有重活脏活累活,父亲总是冲在最前面;村里组织义务劳动,父亲从不落后。
大约是七十年代末,我家终于摘掉了“四类分子”的帽子,给予父亲公正的评价。可家庭所受的伤痛与损失是难以计算的,大哥和两个姐姐因家庭成分不好没能上学,二哥也无条件参加高考,他们聪颖的天赋与多彩的梦想永远埋葬在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中。有了平等农民身份的父母更加早出晚归,辛勤劳动,父亲靠着他的辛苦把挖到土豆的那块荒地开垦出来,几年之后,竟然变成了上等的良田。两个哥哥遗传了父母的优良品质,更能吃苦耐劳,农闲之时捎带做皮毛生意,我家的生活逐渐好转,走向了明媚的致富之路。
年岁的增长,非但没有使父亲显出苍老、衰弱的迹象,反而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腰背挺直,疾步如飞,高谈阔论,笑声朗朗;父亲的晚年尽享天伦之乐,五世同堂的大家庭,家资丰厚,其乐融融。
经历了世事的我终于明白,父亲并非无能窝囊,并非愚钝懦弱。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是父亲用他宽广的胸怀容忍着,用强大的心理承受力抵御着许多年、许多人有形无形的恶意中伤;用他坚实的臂膀撑起贫寒家庭的一片安宁,极尽可能地默默营建着贫贱之家的温暖欢欣。父爱如山,是多么深沉而伟大!
凝望黑屋里父亲恬静的遗容,那样安详,透着幸福与无憾。
送走了父亲的亡灵,那个黑糊糊的屋子给我留下的五味杂陈,成了我永久的甜蜜的悲痛,以至后来我极其喜欢、依恋、怀念黑糊糊带来的那份沉静。
如烟往事点燃了沉香,我便氤氲在那久远的痛苦幸福中。挥之不去的那些影子呼唤着我,引诱着我,侵蚀着深夜的睡意。又一个难眠的痛心疾首的长夜!今夜,父亲会光临我的梦境,与我共享清明时光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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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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